不真空論第二
夫至虛無生者,蓋是般若玄鑑之妙趣,有物之宗極者也。自非聖明特達,何能契神於有無之間哉?是以至人通神心於無窮,窮所不能滯;極耳目於視聽,聲色所不能制者,豈不以其即萬物之自虛,故物不能累其神明者也。是以聖人乘真心而理順,則無滯而不通;審一氣以觀化,故所遇而順適。無滯而不通,故能混雜致湻;所遇而順適,故則觸物而一。如此,則萬象雖殊而不能自異。不能自異,故知象非真象。象非真象故,則雖象而非象。
然則物我同根、是非一氣,潛微幽隱,殆非群情之所盡,故頃爾談論,至於虛宗,每有不同。夫以不同而適同,有何物而可同哉?故眾論競作而性莫同焉。何則?心無者,無心於萬物,萬物未嘗無。此得在於神靜,失在於物虛。即色者,明色不自色,故雖色而非色也。夫言色者,但當色即色,豈待色色而後為色哉?此直語色不自色,未領色之非色也。本無者,情尚於無,多觸言以賓無。故非有,有即無;非無,無亦無。尋夫立文之本旨者,直以非有非真有,非無非真無耳。何必非有無此有,非無無彼無?此直好無之談,豈謂順通事實,即物之情哉!夫以物物於物,則所物而可物;以物物非物,故雖物而非物。是以物不即名而就實,名不即物而履真。然則真諦獨靜於名教之外,豈曰文言之能辨哉?然不能杜默,聊復厝言以擬之。試論之曰:
《摩訶衍論》云:「諸法亦非有相,亦非無相。」《中論》云:「諸法不有不無者,第一真諦也。」尋夫不有不無者,豈謂滌除萬物、杜塞視聽,寂寥虛豁,然後為真諦者乎?誠以即物順通,故物莫之逆;即偽即真,故性莫之易。性莫之易,故雖無而有;物莫之逆,故雖有而無。雖有而無,所謂非有;雖無而有,所謂非無。如此,則非無物也,物非真物。物非真物,故於何而可物?故經云:「色之性空,非色敗空。」以明夫聖人之於物也,即萬物之自虛,豈待宰割以求通哉!
是以寢疾有不真之談,超日有即虛之稱;然則三藏殊文,統之者一也。故《放光》云:「第一真諦,無成無得;世俗諦故,便有成有得。」夫有得即是無得之偽號,無得即是有得之真名。真名故,雖真而非有;偽號故,雖偽而非無。是以言真未嘗有,言偽未嘗無。二言未始一,二理未始殊。故經云:「真諦、俗諦謂有異耶?答曰:無異也。」此經直辯真諦以明非有,俗諦以明非無;豈以諦二而二於物哉?
然則萬物果有其所以不有,有其所以不無。有其所以不有,故雖有而非有;有其所以不無,故雖無而非無。雖無而非無,無者不絕虛;雖有而非有,有者非真有。若有不即真,無不夷跡,然則有無稱異,其致一也。故童子歎曰:「說法不有亦不無,以因緣故諸法生。」《瓔珞經》云:「轉法輪者,亦非有轉,亦非無轉,是謂轉無所轉。」此乃眾經之微言也。何者?謂物無耶,則邪見非惑;謂物有耶,則常見為得。以物非無,故邪見為惑;以物非有,故常見不得。
然則非有非無者,信真諦之談也。故《道行》云:「心亦不有亦不無。」《中觀》云:「物從因緣故不有,緣起故不無。」尋理,即其然矣。所以然者,夫有若真有,有自常有,豈待緣而後有哉?譬彼真無,無自常無,豈待緣而後無也!若有不自有,待緣而後有者,故知有非真有。有非真有,雖有,不可謂之有矣。不無者,夫無則湛然不動,可謂之無。萬物若無,則不應起;起則非無。以明緣起故不無也。故《摩訶衍論》云:「一切諸法,一切因緣故應有;一切諸法,一切因緣故不應有。一切無法,一切因緣故應有;一切有法,一切因緣故不應有。」尋此有無之言,豈直反論而已哉!若應有,即是有,不應言無;若應無,即是無,不應言有。言有,是為假有,以明非無。借無,以辨非有。此事一稱二,其文有似不同。苟領其所同,則無異而不同。
然則萬法,果有其所以不有不可得而有;有其所以不無不可得而無。何則?欲言其有,有非真生;欲言其無;事象既形。象形,不即無;非真,非實有。然則不真空義,顯於茲矣!故《放光》云:「諸法假號不真,譬如幻化人。非無幻化人,幻化人非真人也。」夫以名求物,物無當名之實;以物求名,名無得物之功。物無當名之實,非物也;名無得物之功,非名也。是以名不當實,實不當名。名實無當,萬物安在?故《中觀》云:「物無彼此。」而人以此為此,以彼為彼。彼亦以此為彼,以彼為此。此、彼莫定乎一名,而惑者懷必然之志。
然則彼此初非有,惑者初非無,既悟彼此之非有,有何物而可有哉?故知萬物非真,假號久矣!是以《成具》立強名之文,園林託指馬之況。如此,則深遠之言,於何而不在!是以聖人乘千化而不變,履萬惑而常通者,以其即萬物之自虛,不假虛而虛物也。故經云:「甚奇,世尊!不動真際為諸法立處。」非離真而立處,立處即真也。然則道遠乎哉?觸事而真!聖遠乎哉?體之即神!
不真空論終